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計生風暴-2

因為人多擁擠,有個新媳婦不小心踩了看守的腳。他眼一瞪,說慌得啥。那新媳婦分辯說,我也不是故意的。一句很平常的問答,卻被看守視為“犯上”。他的火騰地就起來了,直瞪著她說,不能慢點,搶狗頭金去!

受到搶白,新媳婦也一肚子委屈,忍不住頂撞說,你搶狗頭金去。一項高高在上,吆五喝六慣了的看守,實在沒想到居然有人敢這樣給他說話,而且是個小小的女子,這讓他的怒火,無形中又增加了幾分。他咬牙切齒的說,我的乖乖,你是啥膽,敢給我頂,沒挨過揍急的?回來!你給我回來!看她不聽,看守緊走兩步,一把把她拽回來,說:就不讓你去!新媳婦被他的氣勢震住了,不敢再掙,蹲在那兒嗚嗚地哭了。

幾個認識的趕緊幫她說情,滿臉陪笑望著看守,“你大人有大量,哪能給她一般見識。”“就是,好男不和女鬥,理會她幹啥。”…



3

天終於大亮了。關玉立的心情也更急切了。他緊緊地盯著那扇門,在腦海裏一次次的把它打開,一次次的聽到有人喊,“關玉立,出來。——你可以回家了。”——那門始終鐵青著臉,紋絲不動。別急,等等,再等等,他不停地寬慰自己。但是,急躁如同悶熱天氣裏的汗水,每根汗毛眼都衝開了,吱吱的往外鑽,浸透了衣服,還沒有消停的意思,只有順著衣襟,“吧嗒吧嗒”的往下滴。

不停地有人晃動門,“?噹,?噹”,像脾氣不好而又懦弱的男人,一不高興就抓老婆孩子撒惡氣,多少也是一種安慰。靠北牆躺著的那個老頭,時不時擔心的說,別晃了,別晃了,看守聽見可不得了。沒有人理會他。窗戶前始終晃動著幾個張望的腦袋。關玉立也湊過去,目光裏只有計生辦新蓋的一排大樓,高聳、灰暗,山一樣隔絕了外面的一切。他鼻子都壓扁了,眼珠子幾乎能彈出去,別說幹部,連只老鼠也沒看見。實在沒辦法,有的人就用嘴發洩:

“咋弄的,當官的還不該上班嗎?”

“真煩人,不說天一亮就放人嗎。”

“他們忘了吧,看誰喊一聲去。”…詢問聲彼此起伏,就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。

“有人戴表嗎,幾點了。”有人問。

“八點二十。”有人看看表,回答。

“咋還不開門?”不停的有人問。…

似乎又過了很久很久,又有人憋不住了,問“誰戴的表,幾點了。”

“8點半。”

“咋過恁慢,咋還不開門。”…

有人實在受不了了,在那小小的空間裏,來回跺著腳。

“隨他去吧,也別急,——咱急有啥用。”有人開導說。他的話立即引起一些人的共鳴,馬上有幾個人附和說,“就是,就是,咱急有啥用。”“一點也不假,咱急死也白搭,耐心的等著吧。”道理都懂,但是,現在誰還能管住自己?

“你看當官的,找你時候說的比唱的都好聽,眼下往這一扔,又不問了。”一個年齡不大的娘們,俏皮的說。“哄”,像受驚的麻雀群,屋裏一下子被笑漲滿了。“你看說的,往這一扔,咱成啥了。”不斷有人重複她的意思,笑聲也餘波不斷,暫時沖淡了心頭的煩躁。

牆角裏縮著一位老人,看樣子是這屋裏年齡最大的。她頭髮灰白,滿臉蛛網般的皺紋裏,充滿了滄桑。她既不說話,也不跟著其他人亂吵,垂著頭,如入定的老僧一般。只是偶爾從那張開的眼睛裏,才能看出她的目光飄忽不定,像一位受過刑又被提上大堂的犯人,滿含怯怯和恐慌。然而,你又分明能看到那背後隱藏的堅定,毫不動搖。她已經三進宮了。她太清楚某些幹部的伎倆了,別看在你家說的好聽,一旦踏進這間小屋,就像鳥兒進了籠子,由不得你了,只要不揍人,就算我佛慈悲了。所以,她心一橫,任別人如何吵鬧都不聞不問。但是,她心裏咋也平靜不下來:看守淩厲的目光、揮舞的拳腳,宛如張牙舞爪的魔鬼,在眼前晃來晃去。唉,又得脫層皮,她不由得一陣陣哆嗦。怕啥,怕也白搭,他們總不敢生吃了我。她想著,心裏又寬鬆一些。

腆著大肚子的兒媳婦,像袋鼠一樣忽地跳到眼前。立即淹沒了老人心頭的恐懼。她小兒媳婦,頭一胎生個閨女,現在,第二胎已經七個月,找人查過兩次了,都說是個小子。上幾次檢查,她都輕鬆過關,這一次卻沒能蒙混過去。按規定得流產。哼,那不是罵人嗎。只要能順順當當生下來,我死也合眼,也值了。米大娘想著,心裏風起雲湧的,全是心滿意足的歡喜。

“嘩啦”一聲,門開了。都以為期盼的幹部來了,心裏一亮堂,目光不約而同的聚向門口。進來的卻是嚴看守。陰沉在他臉上擁擠不堪,有力氣小的被擠下來,碎冰似的灑了一地。他說,瞎折騰啥,??折騰啥你?都給我老老實實的。——誰再不聽話這就拉出去!也許是年輕氣盛,也許沒當過幹部,借機過過癮,雖然屋裏人不太多,看守依然有種高高在上,駕馭臣民的王者霸氣,只是,他缺少王者的寬容和風度。大家被震住了,膽大的瞟他幾眼,膽小的耷拉著腦袋,眼皮也不敢翻。

愣了片刻,關玉立忍不住了,問,俺來的時候,當官的說問問情況就讓走,這都快9點了,咋還不開門,我還有事呢。

“走?”看守的冷笑中多了幾分嘲弄,“你咋想的,你以為這是幹啥,走親戚?下客店?想來就來想走就走。實話給你說吧,進來容易,想出去?哼!——都給我老實點,惹煩了,別怪我揍人。”

新抓來的都楞了,屋裏鴉雀無聲。關玉立的大腦像剛被沖刷過一般,一片空白。停了一會,大家才回過神來,憤憤的議論,“這得關到猴年馬月,他們咋哄人。”“就是,還當官的呢,咋說話不算數。”…

“哪兒來的野狗,這麼凶。”不知是誰調皮的罵一句。笑聲再一次炸開,屋裏的氣氛又暫時得到了緩解。

4

天還沒亮,屋後面就吵吵嚷嚷的圍了很多人。有人不放心,拍著牆,大聲喊自己的人,聽到回答,心裏略微寬鬆一些。天亮後,大門一打開,外面的人就湧進來。小屋門鎖著,他們就團團的圍在窗前,喊著自己人的名字,問這問那。這幾個剛走開,那幾個湧過來,窗戶內外,始終擠滿晃動的腦袋。看守來攆了幾次,但他一走開,又都圍上來。

媳婦剛出現在窗前,關玉立就急切的讓她去問情況,不久她回來了,說辦公室裏連個鬼影也沒有。她又說,你餓啵,想吃點啥。經她一提醒,關玉立還真覺得有點餓了,說隨便買點吧。

“你餓啵,想吃啥,我給你買去。”…其他人也大悟似的,紛紛問,紛紛往外走。

不大會,關玉立的媳婦回來了,拎著飯,在門前和窗前團團轉。她反復的說,咋給你,這門開不開咋辦。身邊有人提醒她,找看門的去,讓他給開一下。

話音剛落,裏面的那個老頭就連連搖手,還一疊聲地說:不行不行,你千萬別去。如果讓他知道了,不讓吃還訓人。隨後,他話鋒一轉:你往上看,門上面那個天窗的玻璃少了一塊,俺們送飯都是從哪兒遞。他又強調說,都小點聲,讓那小子聽見就麻煩了。

其實,老人的擔心是多餘的,看守就在隔壁,對這裏發生的事情,不可能不知道,只是他性格不穩定,有時候頭腦發熱,有時候良心發現罷了。

大家便不約而同的往上看,真如老人所說,門上方有個洞,正好能遞過茶缸之類的小東西。

這幾年為了孩子,關玉立一再省吃儉用,偶爾到街上賣東西,也不舍得吃飯。聞著滿街飄香的油條、辣湯,他饞的喉嚨裏能伸出手來。現在,東西就擺在眼前,他卻一口也吃不下去了。一想到目前的情況,他就覺得沒著沒落的,心呼地一下被煩躁塞滿了,它又化成一團火,呼呼啦啦的燃燒。關玉立口乾舌燥,只想喝水。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習慣,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往壞處想,越想越多,越想心越亂。

其他人的飯也陸續送來了,無非是油條稀飯,包子辣湯。都從窗戶洞裏遞。看守來了,橫眉立目,說幹啥的,去去去,一邊去,按規定不讓吃飯。但他一走開,又都偷偷遞過來。

半晌午的時候,門嘩啦一聲打開了。大家趕緊閉上嘴,屋裏鴉雀無聲。出乎預料,他這次沒發火,而是直接喊,“趙玉梅。”

趙玉梅是新結婚的小媳婦,還沒脫孩子氣,此前聽說的種種虐待人的傳聞,早就把她嚇得腿肚子轉筋,現在看守又單獨叫她,就沒往好處想,也想不到能有什麼好事。她更害怕了,覺得靈魂嗖嗖地從天靈蓋上飛出去,身子哆嗦的,幾乎能癱下去。

“喊你呢。”有認識的,壯著膽推推她。

“咋了,我咋了。”趙玉梅的臉失了色,聲音剛一出口,就因後繼無力而顯得輕飄飄的,前一句勉強能聽到,後一句就變成了虛無的氣,目光也如受驚的蝴蝶,撲扇撲扇的不知該往哪落。

“當官的找你問情況。”

看守的話一落,趙玉梅的心放實了。她像被重新注入生命一般,立即恢復了鮮活,歡歡喜喜的說,好好好。話沒說完,人就擠到了門外。

“我的天爺,當官的終於睡醒了。”“好了好了,終於能走了。”…很多人亂紛紛的說。回家的希望猛地被點燃了,同時燃燒的還有急切。他們吵吵嚷嚷,每個人的耳邊都堆積著撕扯不清的吵雜。許多人又擠到窗前。

趙玉梅剛回到屋裏,就被團團圍住了:“咋說的,當官的咋說的。”“沒打沒罵你唄。”“都問的啥,能讓走了唄。”…這些話像性急的鞭炮,不分點的在耳邊炸響,以至於趙玉梅不知如何回答。她只有按著自己的思路說,前天檢查的時候她沒在家,今天補查,等一會查完,拿500塊錢就能走了。

“查就查唄,還拿錢幹啥?”有人問。

趙玉梅說,他們說是出車費,不拿就不讓走。

“孬種,正式的孬種。”有人罵。隨後的幾位都是同樣的情況,被安排到臨時房間去了,拿不起錢的又被打回“原籍” 。

咋還不叫我咋還不叫我?…疑問像剛燒開的水,咕嘟咕嘟的直往外頂。關玉立不像剛才那麼緊張了,卻更急不可耐。

“關玉立。”看守的叫聲一出口他就跳起來,根本來不及回答,人就竄出去了。他覺得是走在回家的路上,身體輕飄飄的,激動的腿都發抖了。

“咋說的咋說的。”“叫走了唄。”…和其他人一樣,關玉立一進屋,就被層層圍住了。關玉立卻理也不理,耷拉著頭縮到牆角裏。——不是不理,而是聽不到了。現在,這些雜亂的問話就像白娘子法力下的海水,無論怎樣努力,都只能在金山寺週邊團團轉。兩位幹部截然不同的回答,已經把他的耳朵堵死了。一會,“明天核實一下情況,落實了政策,你就能回家了。”昨天晚上那位幹部的承諾,搖旗?喊著沖上來,一會,“先準備一萬塊錢,二胎罰款一萬。”剛才那位幹部的話,又殺聲震天。不一會,兩種聲音又混戰在一齊。…關玉立徹底絕望了——我不是交清錢了嗎,支書不是說沒有事了嗎?…他越想越急,越急越想。他像掉到陷阱裏的野獸,滿眼黑暗和絕望——野獸還能盡情的怒吼,發洩,他卻不能。他只能在心裏折騰自己。一萬,一萬!我連一千也沒有!日他奶奶,早知道這樣,喊我親爹也不來。——不來行嗎。不交,死都不交!哪有錢了?“你真行,幾年沒參加雙查,也沒逃跑,居然沒有人找你。”關玉立想起那位計生幹部的話,不禁又有幾分苦澀的得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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